2018年1月,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上海市委书记李强在出席市人大常委会、市政协工作学习讨论会上指出,上海要“提高站位,面向全球、面向未来,对标国际最高标准、最好水平,建设卓越的全球城市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” 。未来三十年上海什么样?撰文 | 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顾学文摄影 | 雁雁于飞这既是一个宏阔的历史命题,也与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人息息相关。周振华也许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之一。15年前,他开始关注“全球城市”这一国际城市研究的最新概念;15年间,他不断发展与丰富这一理论,将研究重点从“成熟的全球城市”转移至“崛起中的全球城市”,更契合中国和上海的实际需求;15年后的今天,建成“卓越的全球城市”正式成为上海城市建设未来30年的战略目标。“建设全球城市必定利于每个上海人;而这一目标的实现,也离不开每个上海人的改变与努力。”在描述未来上海的过程中,周振华这样强调。
照片由周振华教授本人提供人物小传周振华,经济学博士、研究员、博士生导师。上海决策咨询委员会副主任、上海市经济学会会长、上海发展战略研究所所长。长期从事产业经济、宏观经济、城市经济理论和政策研究。这些总部集聚于哪个城市,这个城市就拥有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解放周末:最新公布的《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(2017-2035年)》,将上海的目标愿景确定为2020年、2035年以及2050年三个阶段,最终目标是要在2050年全面建成卓越的“全球城市”。一个城市的规划愿景,不论是对上海人、“新上海人”,还是对正在考虑将上海作为自己人生发展舞台的“外人”来说,都是至关重要的。但是,对大众来说,“全球城市”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概念。作为最早接触这一概念的学者之一,您如何定义它?周振华:“全球城市”是全球化的空间表达,正日益成为全球经济、政治、文化、社会领域的战略制高点,在全球网络连接中发挥超越领土国界的资源流动与配置功能。这么说,可能太学术了,但想想这些年来大城市的发展变化,概念就能变得具体。早期的全球化,主要是推进国与国之间的贸易,即国际贸易,国家是主体,但是,当全球化深入发展后,大量的跨国公司出现了,它们不仅在经济规模上已经超越了一些小国家的经济总量,更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投资布局,整个产业链被切割成不同环节,分布在世界不同地方。于是,在原来的国际贸易之外,出现了企业内贸易和产业内贸易这两种新的贸易形式。当这两种贸易形式所占比重越来越大时,跨国公司总部就成了全球化的具体落脚点,这些总部集聚于哪个城市,这个城市就拥有了十分重要的地位,成为金融、贸易、科技、人才等的交流、交互中心。
解放周末:过去,我们也曾提出要将上海建设成为跨国公司总部集聚地,也确实吸引了不少跨国公司总部入驻。今天,建设“全球城市”的主要目标也是吸引和集聚跨国公司总部入驻,两者有何区别?周振华:改革开放40年,上海确实吸引了不少跨国公司总部,但主要是地区总部,和全球总部比起来,能级是不一样的。另外,我们现在是引进来多,走出去少,随着我国国力增强,上海要成为我国企业走出去的桥头堡。
上海选择发展目标,当然要比肩世界最一流的城市解放周末:为什么选择“全球城市”作为上海的战略发展目标?周振华:回答这个问题之前,我们先回顾一下“全球城市”的研究历史。但要说清这段历史,又绕不开另一个概念“世界城市”。早在18世纪后叶,德国诗人歌德就将罗马和巴黎称为“世界城市”。1915年,苏格兰人类生态学家p·格迪斯也将当时正在发展中的一些西方大城市称为“世界城市”,指出这些城市在世界商业活动中占有了较大的比例。1966年,英国地理学家、规划师彼得·霍尔更是把“世界城市”定义为那些已对全世界或大多数国家产生全球性经济、政治、文化影响的国际第一流大城市。自此以后,“世界城市”成为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的对象,尤其是在1986年,弗里德曼在《世界城市假说》中强调,“世界城市”的国际功能决定于该城市与世界经济一体化相联系的方式与程度,并提出了“世界城市”的7个指标:主要金融中心、跨国公司总部所在地、国际性机构集中度、商业部门(第三产业)的高度增长、主要的制造业中心(具有国际意义的加工工业等)、世界交通的重要枢纽(尤指港口与国际航空港)、城市人口规模达到一定标准。“全球城市”一词则是由美国经济学家丝雅奇·沙森于1991年首次提出的,强调要从服务业的国际化、集中度和强度来定义“全球城市”。但从今天看来,沙森的定义还是有局限性,未来“全球城市”还要看科技、文化、生态等方面的实力。“全球城市”是个动态概念,其内涵在不断丰富中。
上海·南外滩解放周末:听起来,“世界城市”和“全球城市”是相当接近的两个概念。周振华:确实如此,实际上,很多人一直在混用这两个概念,包括我自己一开始也是这样的,但后来我发觉两者在立论上是不同的。弗里德曼的“世界城市”建立在跨国公司总部上,而沙森认为,在塑造“全球城市”的过程中,除了跨国公司总部,很多全球性的现代高端服务公司起了更大的作用。我的理解是,跨国公司的产业链毕竟还是有限的,主要是科研中心、生产中心、物流中心等,但现代高端服务业的内部网络结构就已经非常大了,比如四大会计事务所,在世界各大城市都有分支机构,为众多跨国公司提供服务;不仅如此,这些现代高端服务业彼此之间也需要配套服务,比如会计事务所需要法律事务所的服务、广告公司的服务。这些服务都在城市里发生,影响着城市功能的形成。所以我采用了沙森的观点,认为“全球城市”的概念更全面、准确。2009年,国际“全球化和世界城市研究小组”将全球242个世界城市分成5级12段,将纽约、伦敦、东京认定为顶级“全球城市”。上海选择发展目标,当然是要比肩世界最一流的城市。城市发展不能靠吃“三碗饭”在好的时候就要考虑转的问题解放周末:这次与您的新著《全球城市:演化原理与上海2050》一起出版的,还有您10年前的旧著《崛起中的全球城市》。作为国内最早引进“全球城市”理论的专著之一,因为“上海2050”远景规划的出台,又火了起来。您当年是怎么关注到这一理论的?
周振华:“全球城市”理论是当时、迄今也仍然是国际城市研究的前沿理念,实际上我关注它的时间更早,应该是在15年前。当时我担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,曾多次组织关于“全球城市”的学术研讨,沙森等一流国际学者都在邀请之列,我请他们来讨论纽约、伦敦和东京是怎么转型的,对上海有什么参考价值,并出版了中英文的论文集《上海崛起》。为什么会关注这个课题?因为我当时一直都在思考上海的转型发展。解放周末:15年前,新的世纪刚刚展开,上海发展迅猛,前途一片光明,您为什么开始思考转型问题?周振华:我们前面刚提到歌德在18世纪后叶把罗马和巴黎称为“世界城市”,可是今天,巴黎尚有一定的影响力,罗马的影响力与从前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。更远的来说,曾经辉煌至极的巴比伦、雅典今安在?近的来说,美国底特律如今又是何种状况?在一个城市发展得好的时候,我们就要谋划它的未来;一个城市越是发展快速,越是需要早早谋划。因为一个城市的未来,不是由今天的高楼大厦、道路隧桥所决定的,能否可持续发展,最根本是要看这个城市到底装载什么样的产业,具备什么样的功能,能否与时俱进。我生在上海,长在上海,1970年离开上海下乡,1990年回到上海。在我离开的20年里,上海的城市面貌基本没什么改变。我回到上海,一家三口住在父母家的阁楼里,父母家就15平方米一个房间,还好有这么个阁楼。自上世纪90年代起,上海发生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,地铁、大剧院、跨江大桥建起来了;进入新世纪后,发展速度更快了,也更注重生态环境了。今天的上海,放在全球来看,城市面貌也是排在前列的。但是,上海那些年的快速发展,靠的是什么?当然是靠改革开放。但究其本质还是靠吃“三碗饭”:一碗“祖宗饭”,搞土地批租;一碗“子孙饭”,牺牲环境求发展;一碗“外国人饭”,大量引进外资。这样的发展支点是不牢固的,终究会走到一个转折点的。一个城市发展后,特别是快速发展后,如果不及时转型,往往就会走下坡路,即使不陷入困境,也会变得平庸。
上海·南外滩解放周末:纽约、伦敦和东京的成功,是否就在于及时转型?周振华:成功在于转得及时,当然,转也是迫不得已的。20世纪60、70年代,西方发达国家先后进入后工业社会,大城市开始衰落,失去发展优势。纽约、伦敦、东京原来和上海一样,都是工业城市,但随着人工成本和土地成本的提高,还有污染带来的一系列问题,企业纷纷倒闭或外迁,导致大量失业人口的出现。转型是很痛苦的:一方面是城市出现财政赤字,发生债务;另一方面是新产业一下子起不来。但再痛苦也要转,不转就是死路一条。底特律是最好的教训之一。纽约、伦敦的转型开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东京晚一点,从八十年代上半叶开始,它们都历经了15到20年的时间,先后完成了转型。它们的转型之路提醒我们:上海要在好的时候就考虑转的问题,就开始转的实践。
创新、开放、融合、实干,这些文化基因要糅杂、发酵与弥散解放周末:当时面临转型压力、具备转型意识的,不止纽约、伦敦、东京三座城市,为什么只有这三座城市转型最成功,具备了全球影响力?周振华:确实,有些城市的底子不比这三座城市差,转型却没有它们成功。比如德国法兰克福,当时的区位条件、金融基础设施比伦敦还好,直至今天,欧洲中央银行总部仍然设在法兰克福。但是,法兰克福充其量是欧洲的金融中心,伦敦却成为了全球的金融中心。为什么会这样?其实就当时的转型压力来说,伦敦的压力比纽约、东京都大。纽约、东京都是各自国家的城市“老大”,只需和国外城市竞争全球地位,而伦敦既面临着欧洲其他城市如法兰克福的竞争,同时面临着国内其他城市的竞争,它的胜出,很大部分原因在于它营造了一个开放、宽松、多元的营商环境,吸引机构和人才进来。而法兰克福是典型的德国文化,严谨有余,活泼不足。解放周末: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人才的重要,但吸引人才的实际效果却千差万别?周振华:吸引多方人才,主要不是靠政府政策,也不是单靠生活补贴、人才公寓、科研经费等优惠条件可以实现的,持续的大规模投入也是不现实的,而要靠整体环境的营造。这里面有产业配套的因素,比如法兰克福在某些金融领域很强,却没有伦敦齐全,缺乏配套性。但更重要的是软环境,如果专业人才、一般“白领”、普通劳动者等不同层面的人来到伦敦,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,都能被接纳,那人们就更愿意来伦敦。这种文化氛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,是天长日久的积累,是由一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决定的。
解放周末:上海是否具备这样的文化基因?周振华:关于上海的城市基因,有各种说法,但以下几点是达成共识的。一是创新因子。上海人的创新天分很高,特别是模仿创新,善于吸收国内外思想、文化、科技等各方面精粹,并进行改造,为我所用。哪怕是市民的日常生活,都有许多创新之处,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,空间再小,也能把生活安排得很“小资”。二是开放因子。自开埠以来,上海就一直是移民城市,但它与江浙一带其他移民城市不同,接纳的不仅有来自祖国各地的同胞,还有很多是海外人士。上海海纳百川的气度是和它开放的天性高度吻合的。上海特别看重开放,甚至曾提出过“以开放促改革”、“以开放倒逼改革”的口号。上海开放也是有资本的,一方面是其本身的区位优势,一方面是历史造就了它的国际知名度。三是融合因子。上海的融合能力非常强,无论谁,来到上海,上海在接纳他的同时,必然也悄悄地改变了他。都说上海文化是“海派文化”,但谁能真正说明白什么是“海派文化”?说不出来的。它一直在融合的进程中,没有定型。四是实干因子。上海人脚踏实地、遵守规则的精神,是有口皆碑的。建设“全球城市”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要挖掘和发扬城市原有的文化基因。
解放周末:一个城市的吸引力就是这些文化基因的糅杂、发酵与弥散,它看不见、摸不到,但无处不在。周振华:对。但有时候它能实实在在地让你感受到。有一次,我碰到华为公司上海研发中心的主任。我问他:华为的本部和主要生产基地都在深圳,上海拥有的科技资源也不比北京多,你们为什么把研发中心放在上海?因为研究发现,生产中心和研发中心在空间上分隔太远是不合适的,会使得科研中心不能迅捷接收到生产上需要改进的地方。他回答说:研发中心的高端人才大部分是从海外招来的,到海外去招聘人才,说工作地点在深圳、北京,愿意来的人不是那么多;说是在上海,就有很多人肯来了。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原因,�...